江暝曦

敖天忘不掉那天。

他的师父还在和他插科打诨，而他大剌剌坐着正在处理着他的鱼。十六岁的小龙，龙角刚刚长得硬朗，眉目间还是少年的稚嫩，与从他师父那儿学来的吊儿郎当。

但瞬间就变了。

他从没见过师父那样阴沉的脸色。

老龙刚才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在他敛息的一刻消失殆尽，那双眼白黄浊的蓝色眸子里有慑人的光，仿佛重燃的复仇的火焰。小龙手中的刀一颤，划伤了他自己的手，而一向会嘲笑他这样失手的师父这一回却没有看他。在那间狭小的房子里，小龙第一次看到老龙缓缓地直起了背，那“咔咔”的骨骼声叫他心惊。

而后他的师父叫他伸出手，小龙想也没想就照做了。被他放开的鱼漂在水中，刀则沉了下去。小龙没有去管，他一向对食物抠门的师父竟也没有去管。老龙沉默地盘腿坐下，与他双掌相抵，垂下眼睛，吸纳，吐息。

“活下去。”

小龙还没来得及问，炙热的内力就随着双手掌心涌来，旋即漫遍他五脏六腑，令他浑身为之一振。而就在他面前，老龙夹霜的碧发迅速斑白，眼角嘴边爬上了密密的皱纹，只有那双重又睁开的眼炯炯如初。

小龙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陪了自己十六年的老龙从精神矍铄，到白发苍苍，形容枯槁。

门被冲开时老龙撤了内力，右手一把将小龙破窗推出，那来不及收回的内力在左手指尖化作光团袭向来者。而老龙坦荡荡起身，雪白的发刺痛了小龙的眼睛。

他从没有见过老龙这样高大。

他想起老龙说当初纠正了一年，才让他开口叫“师父”而不是“爸爸”；他想起老龙在他四岁那年给自己过了个生日，礼物是一把扇子；他想起十岁那年巨型海螺异常的能量波动，老龙眼里也是那样的火焰；他想起老龙日复一日地早起，让自己去捉鱼，盯着自己练功，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捋着胡子；他想起老龙年复一年地驮着背，眯着眼，堆着笑，堆出一脸褶子。

他看见老龙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自己早就不用了的折扇。

他看见老龙用那把自己说太脆太不耐用的扇子，手起便砍下了一个“人”的头颅。

他看见来人头头的蔑笑。

他多想冲上去啊，他多想大喊你们听着这是我师父我来保护有事冲着我来！他多想拿出自己从狸猫商人那儿新得的扇子，打开那个该死的混蛋！

但十六岁的小龙看到老龙不顾一切地回头。老龙的身上，手中的扇子上，迸发着不可思议的光，那光危险又盛大，所触之物皆灰飞烟灭。他看见那间熟悉的小屋在老龙的身后一下子消失，来人的兵刃化为铁水，又被海水冷却成铁珠；蒸起的白雾茫茫，淹没了老龙看向小龙的眼，模糊了小龙望向老龙的视线。

小龙仍然想要冲回去，但老龙的声音穿透了白茫茫的水汽，连同那水域中漫开的老龙鲜红的血。

老龙毕竟老了，他的内力也已尽数渡给了小龙，这样庞大的输出老龙支撑不了多久，至多只是让小龙逃跑的时间而已。

老龙知道小龙还想冲回来。

敖清的儿子——他闭上眼，被洞穿的胸口绽开了血花，但他不去看——他想，会和他爸爸一样厉害，一定会活下去的。

老龙想起来那场满月酒席，想起向自己举起剑的笙年。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些事，一些困扰了他十六年的事。那哪里是要他命的动作，那分明是演戏都不会演的迟钝的笙年强装的凶狠。笙年的剑快，往往敌人的兵器还没有出鞘，他已经把利刃送进对方胸膛。举着三秒？那可真是损了笙侍卫长名声呵。

老龙嘴边吐出两个泡泡，他想，要是还能见上面，真得好好嘲笑一下啊。

老龙想起密道里自己偷偷揭开襁褓一角时露出的那张才一月的肉嘟嘟的婴儿的脸；想起软软的龙角和明澈的血瞳；想起那声糯糯的“爸爸”；想起那双四岁孩子还没有茧子的细嫩的手；想起那把小龙最初用的、被自己修补过很多次的折扇，刚刚折断在了第三个人的身体里。

老龙猛地睁开那双枯黄的眼，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透明，自己的生命已不剩多少时间。

他用尽自己的力气，大声嘶吼出一个字，断了小龙还想冲回来的心。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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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曾和小龙有过一个约定。

作为报酬，小龙如愿以偿得到了老龙用来记他过失的小本子和老龙一向珍视的玉佩；作为交换，老龙说要是有一天你听到我对你喊跑，你一定要跑，无论前面有多少好鱼好虾，你都要跑开，那都是我的。

小龙斟酌了好一会儿，不情愿地答应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龙稚嫩的小手指头，已经是当时尚且年幼的他唯一没什么茧的指头了。

“谁变谁是赖皮蛇。”老龙粗糙的小手指头，郑重地勾上小龙稚嫩的小手指头，脸上堆着笑，堆出一脸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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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老龙第二次对小龙喊跑。第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巨型海螺异常的能量波动。

但这时小龙还不曾翻开那本叫他觉得难堪的小本子。

那本小本子里，安静地躺着朱雀的神魄。*

*来自言曦《宝典守护者前传》的私设，争战中二次私设，为一本很像宝典的记过的小本子。

正文考虑最近搬上来，私设成山【抖抖抖。